行政赔偿归责原则深度解析：从违法到多元

在与行政机关打交道的过程中，相信很多朋友都或多或少思考过一个问题：如果因为行政机关的行为给自己造成了损失，国家会赔偿吗？赔偿的依据又是什么？这其实就引出了我们今天要探讨的核心话题——行政赔偿的归责原则。简单来说，归责原则就是确定国家是否应当承担赔偿责任以及承担何种责任的法律标准。它如同法律天平上的砝码，衡量着国家权力的行使边界与公民权利的保护底线。

行政赔偿，根据我国《国家赔偿法》的规定，是指行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在行使行政职权时，违法侵犯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并造成损害，由国家承担赔偿责任的一种制度。理解其归责原则，不仅有助于我们认识国家责任的边界，更能在自身权益受到侵害时，明确维权的法律基础。

现行法律框架下的核心：违法归责原则

我国《国家赔偿法》第二条第一款明确规定：国家机关和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违法行使职权侵犯公民、法人和其他组织的合法权益造成损害的，受害人有依照本法取得国家赔偿的权利。这条规定奠定了我国行政赔偿的基本归责原则——违法归责原则。

所谓违法归责原则，核心在于违法二字。它指的是判断国家是否承担行政赔偿责任，主要看行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的行为在客观上是否违反了法律规定，而不去探究行为人在主观上是否存在故意或过失。只要行政行为被确认为违法，并且该违法行为与造成的损害之间存在因果关系，国家原则上就应当承担赔偿责任。

违法归责原则的确立背景与优势

在《国家赔偿法》制定时，选择违法归责原则是基于多方面考虑的：

• 客观性与可操作性：相较于需要判断行政机关这样一个组织体主观过错的困难，违法是一个相对客观的标准，更容易依据法律法规进行判断和认定，便于实践操作。

• 区分赔偿与补偿：违法归责原则将国家承担责任限定在违法行为造成的损害，有效地区分了因违法行为引起的国家赔偿与因合法行为（如合法征收征用）给相对人造成特别损失而给予的国家补偿。

• 促进依法行政：将违法作为承担责任的关键，可以有效督促行政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严格依法行使职权，强化法治观念，从源头上减少侵权行为的发生。

• 减轻受害人举证负担：理论上，受害人只需证明行政行为违法以及损害的存在和因果关系，无需证明行政机关主观上有过错，降低了获得赔偿的门槛。

行政赔偿责任的构成要件：缺一不可的要素

虽然违法归责原则是核心，但构成行政赔偿责任还需要满足一系列具体的构成要件。通俗来讲，就像一道菜需要集齐所有配料才能完成一样，行政赔偿责任的成立也需要同时具备以下几个要素：

一、赔偿主体：谁的行为导致了损害？

引发赔偿责任的行为必须是由行政机关或其工作人员作出的。这里需要注意几点：

• 主体特定性：必须是行政机关（包括中央和地方各级行政机关及其工作部门）或其工作人员。司法机关、立法机关的行为通常不属于行政赔偿范畴（除非涉及特定司法赔偿情形）。

• 职务行为：行为必须是工作人员在行使行政职权过程中作出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职务行为。如果是工作人员的个人行为，与行使职权无关（例如下班后私人纠纷），则国家不承担赔偿责任。

• 授权与委托：法律、法规授权的组织在行使授予的行政权力时侵权，该组织为赔偿义务机关。受行政机关委托的组织或个人在行使受委托的行政权力时侵权，委托的行政机关为赔偿义务机关。

二、行为违法性：行为是否符合法律规定？

这是违法归责原则的直接体现。行为必须是违法行使职权。这里的法应作广义理解，不仅包括宪法、法律、行政法规、地方性法规、规章，也包括具有普遍约束力的规范性文件以及法的基本原则和精神。违法的形式多种多样，既可以是积极的作为违法（如违法罚款、违法查封），也可以是消极的不作为违法（如该履行的法定职责不履行或拖延履行）。

三、损害事实：是否造成了实际损失？

必须有实际的损害后果发生。损害是启动赔偿的前提。根据现行《国家赔偿法》，赔偿范围主要集中在对人身权和财产权造成的直接损失。例如：

• 人身权损害：违法拘留、非法拘禁、殴打致伤亡、违法使用武器警械致伤亡等。

• 财产权损害：违法罚款、吊销执照、责令停产停业、没收财物、违法查封扣押冻结财产、违法征收征用等。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的法律框架下，对于精神损害和间接损失的赔偿，规定尚不明确或存在限制，这也是实践中和理论探讨中持续关注的问题。

四、因果关系：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无关联？

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必须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损害必须是由该违法行政行为直接引起的。如果损害是由受害人自身原因或其他无关因素造成的，即使行政行为违法，国家也不承担赔偿责任。例如，因公民自身过错导致损害发生的，国家不承担赔偿责任。

违法归责原则在实践中的挑战与反思

尽管违法归责原则在我国行政赔偿制度中占据核心地位，但随着社会发展和法治实践的深入，其局限性也日益显现，引发了理论界和实务界的广泛讨论和反思。

挑战一：对违法认定的复杂性

虽然违法看似客观，但在实践中认定并非易事。尤其是在行政机关拥有较大自由裁量权的情况下，判断其行为是否滥用职权或明显不当从而构成实质性违法，往往存在争议。此外，对于行政事实行为（如行政指导、信息提供等）和一些柔性管理行为，其违法性的界定标准有时也比较模糊。

挑战二：侧重行为评价而非权利救济？

有观点认为，违法归责原则过于侧重于评价行政行为本身的合法性，而不是将重心放在受害人损失的弥补上。这可能导致一些情况下，即使公民确实因公权力行为受到了无辜损失，但若难以证明该行为严格违法，则可能无法获得赔偿，这似乎与国家赔偿制度设立的最终价值目标——救济权利、弥补损失有所偏离。

挑战三：能否涵盖所有应赔偿的情形？

单一的违法归责原则可能难以完全涵盖所有应由国家承担责任的情形。例如：

• 刑事冤错赔偿：《国家赔偿法》对错误拘留、逮捕后的赔偿规定，实际上更侧重于最终决定撤销案件、不起诉或者判决宣告无罪的结果，体现了结果责任的色彩，而非单纯判断拘留、逮捕行为在作出时是否严格符合当时的程序和条件即违法。

• 公共设施致害：因道路、桥梁等公共设建设或管理缺陷致人损害，其责任基础更多在于设施管理人是否尽到安全保障义务，而非设施设置或管理行为本身是否违法。

• 房屋登记错误赔偿：如《物权法》规定的因登记错误造成的损害赔偿，有学者认为适用推定过错原则可能更符合登记机关的审查职责与赔偿责任的匹配。登记错误本身可能源于多种原因，简单套用违法判断有时过于僵化。

挑战四：与侵权责任理论发展的协调

现代侵权责任理论已发展出过错责任、无过错责任、公平责任等多元化的归责原则体系。行政赔偿作为国家侵权责任的一种特殊形式，其归责原则体系是否也应更加丰富和灵活，以适应日益复杂的行政活动和侵权样态，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探索多元化归责：未来的发展方向？

面对上述挑战，理论界和实务界开始探讨构建更加多元化的行政赔偿归责体系的可能性。这并非要全盘否定违法归责原则的基础地位，而是在此基础上，针对不同类型的行政行为和损害情形，辅之以其他更适宜的归责原则。

• 过错或推定过错原则的引入：对于某些行政事实行为、裁量行为或特定领域的专业管理行为（如房屋登记），在难以直接认定违法但行政机关确实存在主观过错（如未尽合理注意义务、懈怠履行职责等）或法律推定其存在过错的情况下，考虑适用过错或推定过错原则，可能更有利于保护受害人权益。

• 结果责任原则的明确：在特定领域，如刑事冤错赔偿中，更清晰地确立结果责任原则，即只要最终证明公民无辜，无论之前的司法行为在当时看来是否合法或有据，国家都应承担赔偿责任，更能体现对公民基本权利的终极保障。

• 公平责任原则的补充：主要适用于国家补偿领域，即因合法的行政行为给特定个体造成了不成比例的特别牺牲时，基于公平原则，国家给予一定的补偿，以平衡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

构建多元归责体系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充分考虑我国国情、财政承受能力以及与现有法律体系的协调。但这种探索本身反映了法治的进步，即更加注重对公民权利的精细化保护和对国家责任的合理界定。

维护自身权益：行政赔偿的实践路径

了解了归责原则和构成要件，当我们的合法权益确实受到违法行政行为侵害并造成损害时，应该如何寻求救济呢？

• 明确赔偿请求人：受害的公民、法人或其他组织是赔偿请求人。若公民死亡，其继承人、有抚养关系的亲属等有权请求赔偿；若法人或其他组织终止，其权利承受人有权请求赔偿。

• 找准赔偿义务机关：通常是作出侵权行为的行政机关。如果是共同侵权，共同行使职权的行政机关是共同赔偿义务机关。经复议的案件，一般由最初作出侵权行为的行政机关承担赔偿责任，但若复议决定加重损害，复议机关对加重部分承担责任。

• 遵循法定程序：
  1.先行处理：赔偿请求人应首先向赔偿义务机关提出赔偿申请。
  2.复议或诉讼：可以在申请行政复议或提起行政诉讼时一并提出赔偿请求。
  3.单独诉讼：如果对赔偿义务机关的处理结果（如决定不予赔偿、对赔偿数额有异议）不服，或者赔偿义务机关在法定期限内（通常为两个月）未作处理，可以在法定期限内（通常为三个月）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赔偿诉讼。

• 注意诉讼时效：行政赔偿请求权有诉讼时效限制，一般为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权利被侵害之日起计算，但具体起算点和期间需根据不同情况判断，务必注意不要超过法定时限。

• 了解赔偿方式与范围：赔偿方式主要包括返还财产、恢复原状、支付赔偿金等。侵犯人身自由的，按国家上年度职工日平均工资计算每日赔偿金；造成身体伤害或死亡的，涉及医疗费、误工费、残疾赔偿金、死亡赔偿金、丧葬费等，计算标准也与国家上年度职工平均工资挂钩；侵犯财产权的，根据不同情况返还财产、恢复原状或按直接损失赔偿。

结语

行政赔偿的归责原则，是国家责任与公民权利博弈与平衡的焦点。违法归责原则作为我国现行法律体系下的基石，发挥着重要作用，但也面临着实践的挑战和理论的深化。认识其内涵、构成要件，了解其局限性与发展趋势，对于每一个可能与行政权力发生互动的公民和组织而言，都至关重要。当合法权益不幸受到侵害时，掌握这些法律知识，将是维护自身权利、寻求国家救济的有力武器。当然，具体的案件往往错综复杂，如果您遇到了相关法律问题，及时咨询专业的法律人士，获取针对性的建议，将是更为稳妥的选择。